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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49 摽有梅(中) (第3/3页)
一旦发怒,眉毛就会陡然间变得高耸而醒目,肌肉扭曲在面孔上部和鼻翼两侧形成重重的折痕,犹如一只狰狞的恶鬼被困在那娇生惯养的皮囊之下。没有人能心平气和地凝视那样一张脸,倾听从那张嘴里吐出来的不堪入耳的言语。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堂弟。可是,如果单纯把这种避之不及的情感概括为厌恶或鄙夷,那也和事实并不相符。有一件小事发生在七年前,那时罗嘉扬还没从职中肄业,但已经惯于逃学。束手无措的父母用各种办法来管教儿子:他们不忌讳体罚,直到罗嘉扬学会还手;想方设法把儿子送去参军,招致的是更为强烈的怨恨与反抗;当他们想把他送到某些所谓的矫正机构去时,他扬言将杀死他们。不好说他是否会真的实施威胁,不管怎样,他那两位对生活没什么想象力的至亲的确害怕了,毕竟他们也总有睡觉的时候。最后他们所想到,自然而然,是求助于家族中最为发达的长房。 南明光受托给罗嘉扬安排一份简单轻松的工作,他起先是缺勤,然后则是盗窃与变卖酒店里的陈设。自然,南明光以最温和而迅速的方式辞退了他。这老家伙可不允许别人在他的地盘上撒野。解决不了的小问题早晚会变成大乱子,这就是南明光的评语。人事总监兼执行副总裁轻松地甩脱了这个麻烦,可是罗彬瀚却不能。有个万能的理由让他的好叔叔把亲儿子塞到他这儿来,那就是“年轻人之间更谈得来”。罗彬瀚只得去过这个场面。他摆出全天下最最老套的那副好大哥的嘴脸,说着最最无聊的那些关于上进和孝顺的废话。 在他说这些屁话时,罗嘉扬就拿着手机看网络直播——在那个时刻,他以为罗嘉扬不过是看些思春期小鬼们经常幻想的内容,花点钱让女主播腻腻地说几句好话,踩着监管尺度的边缘扭扭跳跳,说些只有小鬼才觉得刺激的低俗段子。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发现自己错了。罗嘉扬所沉迷的事超出了他所能容忍的范围。合乎法律却超出他的底线,那一次他动了手,这世上却没有第三个人知道。 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。在当时,在那个他还扮演着体面的家族长子的时候,罗嘉扬对于他说的那些套话不理不睬。于是罗彬瀚开始问他究竟有何打算。他要如何规划自己的未来?如果父母决心不再给他提供经济支持,再生养另一个孩子来继承家业(这计划是真的有过,只不过因年龄问题而失败了),他又怎么养活自己呢?对此,罗嘉扬告诉他,自己要成为一个名垂千古的伟人。 罗彬瀚当时没有笑。他是真的没觉得好笑,那感觉更像是对于新一代人的思想的疑惑。他和罗嘉扬只差五岁,但在信息过度发达的时代,五岁的差距也足以塑造出两代人了。他认真地讨教对方什么叫做“名垂千古的伟人”,而一个凡人又要怎么实现这个目标。你对这件事有计划吗?他近乎戏谑地问,你的第一步是什么? 罗嘉扬真的有第一步,并且,早在他人知晓前就实施了。就在他头一次逃学并声称要去打工的时候,他并不是真的去了工地,而是去当了药物试验的志愿者。那倒是正规合法的临床试验,要求志愿者待在指定公寓里观察一个月,进行指定的作息活动,每周抽血化验两次,结束时则会有五千元的报酬。这一点罗彬瀚的确感到好笑,因为罗嘉扬口中的“有能力养活自己”就是这样去当别人的小白鼠。 但这和成为伟人又有什么关系?他问道。去当药物试验的志愿者? 我要成为历史上最伟大最出名的人,罗嘉扬直言不讳地说,首先,我就要活得够长,我要变异成超人,实现长生不死。他说出这句话时正好十八岁,说得那么愚蠢无知却又理直气壮,那份天真而又自命不凡的赤裸裸的贪婪一直困扰着罗彬瀚。一个年轻人不学无术,苛待父母,做出种种主流社会最为蔑视的恶迹,与此同时又幻想着超凡脱俗,使众人不得不对他加以崇拜。 究竟是谁给他灌输了这样的幻想?或者只是一个天性冷酷的原始动物自发产生的念头?这种白日梦本身也许是愚蠢的,然而在荒谬的言语之下,那股令自我存在无限膨胀和拔高的欲望是如此真实。一个年仅十八岁的人就已经想到了死,想到通过超自然力而非能力或道德来凌驾于众生之上,并且真的试图予以实施。 让这件事更富有意味的地方是,如今罗彬瀚已经知道了,罗嘉扬那凌驾于凡人历史之上的伟愿其实是可以实现的,许多生命可以活得比这颗星球更久。假设真有机缘巧合的情况发生,譬如,罗嘉扬拥有了荆璜的全部本领,事情又会变得怎么样呢?谁也没有规定拥有伟力者必定拥有超拔的智慧或品德。它们完全可以只关心自己,或者只关心整个宇宙是否都无条件地崇拜着自己。 绿灯亮了。罗彬瀚又记起了法克。在回来的第一天,法克问就他为何从未给自己的故乡要求过技术援助。他松开刹车,脸上不由露出苦涩而刻薄的笑容,在心里对着法克反问:你说呢? (本章完)